红楼华彩正文卷第二百六十八章我为檐上三寸雪夜里,几番缱绻,缓过气来,傅秋芳兀自撑腮凝思,兀自不肯睡去。李惟俭知其心思,笑着抚弄其身,问道:“怎么还不睡?”
傅秋芳笑道:“妾身一时间睡不着呢。”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个儿先前被那一番话激得心潮澎湃,只转而蹙眉道:“说来宝姑娘也是可怜见的,摊上这般母亲与兄长。”
李惟俭道:“你还说宝姑娘?你兄长这月又来信笺了吧?”
傅秋芳先是苦恼不已,跟着悠悠道:“兄长还不死心,一心念着做官儿。”
“那你是如何想的?”
傅秋芳白了其一眼,道:“我还能如何?顺着兄长,只怕给老爷惹来麻烦。如今不过是拿话哄了他,免得他没了心气儿再想不开。”
有些话傅秋芳没说,兄长那边厢好答对,不过是虚言应付罢了。倒是她那嫂子,也不知何处扫听到傅秋芳攀上了高枝儿,这几日寻上门来,虚情假意抹了眼泪,只道为其兄长傅试一直守着。
傅秋芳又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哪里肯信这般言辞?打发了一番,不想转头儿又寻了过来。
想起方才薛姨妈的窘态,傅秋芳暗自警醒,她那嫂子本就是个拎不清的,不拘她如何作想,总要快刀斩乱麻将此人打发了才是。
拿定心思,回过神来,就见李惟俭已然睡将过去。傅秋芳便小心提了锦被覆住其胸腹,又贴在其臂膀上,心下只觉无比安稳,不片刻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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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莺儿穿过凸碧山庄,自大主山下来,随即进得蘅芜苑里。
宝钗闲坐床前,正撑腮凝思。莺儿将小丫鬟打发了出去,凑过来道:“姑娘——”
宝钗回过神来,看向莺儿道:“如何?”
莺儿道:“收了,两位嬷嬷没口子的谢姑娘呢。”顿了顿,莺儿纳罕道:“好端端的,姑娘送她们物件儿做什么?”
宝钗没应声,起身落座梳妆台前,寻了根金簪来,莺儿赶忙抢过为其插上。主仆二人也不言语,须臾便出得蘅芜苑,出了大观园,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同喜一早儿便在院门前观量,眼见宝钗与莺儿来了,紧忙引着其入内。
“太太,姑娘来了。”
宝钗闪身进得内中,薛姨妈神情枯槁,瞥了其一眼这才起身扯住宝钗的双手:“我的儿……”
“妈妈。”事涉姑娘家清名,宝钗看了四下一眼。
薛姨妈就道:“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众丫鬟应声退下,薛姨妈这才道:“我的儿,李家应了。这事儿,便算是遮掩下了。就怕下头丫鬟、婆子说嘴。”
宝姐姐面上娴静,颔首道:“下头人要说便说去,这园子里的姑娘又有哪个不被说嘴的?前头还有婆子说四姑娘不是亲生的呢。”
宝姐姐想的分明,只消堵住李家与凤丫头的嘴,那万事都好说。至于下头人说嘴,真真假假、以讹传讹的,又有哪一句是真的?
且贾母本就不待见她,有心促成金玉良缘的乃是姨娘王夫人,只消王夫人笃定,再是流言蜚语宝钗也不怕。
再者,这几年薛家没少往下头抛洒银钱。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那银钱的份儿上,料想流言也不会奈她何。
因是宝钗略略放下心事,虽说如今把柄落在凤丫头手里,可总有转圜之机。至不济,来日顺着凤丫头之意就是了。
转念宝钗又道:“妈妈可曾好生与哥哥说了?”
“说了!怎么没说?”薛姨妈蹙眉道:“掰开来、揉碎了,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奈何你哥哥是个拎不清的,如今还梗着脖子只道是为了你好。”
宝钗顿时哭笑不得。好一個为了自己好,此番险些毁了自己清名,再来一遭,自己哪儿还有脸面苟活?
薛姨妈又道:“偏生他又这般大了,总不能学着你姨娘待宝玉那般,将你哥哥关在家里。”
宝姐姐又是一阵心累。她在金陵也见过世家纨绔,可不过是飞鹰走马、依红偎绿,人虽不上进,却也不曾闯下大祸来。
他这哥哥倒好,总是孝顺妈妈、维护妹妹,偏偏每每好心办坏事。如今宝姐姐巴不得她那兄长也学着纨绔一般每日耍顽胡闹,好歹不会惹来祸事,这薛家的家业虽会败落,却也不会败落个一干二净。
若侥幸后辈子弟有能奋进的,说不得薛家还会再发迹。
如今这般,宝姐姐只觉抬眼一片黑,半点前程也瞧不见。
想到此节,宝姐姐心下酸涩不已。她为了薛家抛却万千,连当日那心中的涟漪都强行压下,时常服用冷香丸压制心火,可到头儿来得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早知如此,若顺了自己本心,说不得反倒比如今还好些呢。
母女二人默然半晌,薛姨妈就道:“我昨儿回来的迟了,薛蝌这才没登门。约莫着,今儿怎也要登门了。我的儿,咱们须得想想如何应对。”
错非薛蟠私下买那劳什子山西煤矿的股子,家中又怎会亏了一大笔银钱?二房留在此间的银钱本就不多,不过二、三万银子,再如何,挤一挤也能拿得出来。偏生因着薛蟠之故,如今怎么挤也挤不出来。
宝钗就道:“妈妈昨儿不是拿定了心思吗?待哥哥娶了夏家女,从嫁妆里分出一笔给二房就是了。”
眼见薛姨妈欲言又止,宝钗便起身道:“琴妹妹新来,我这做姐姐的总要去照应了。妈妈坐着,我先走了。”
薛姨妈起身追了两步,张口欲言,却到底没说出话来。心知此番寒了宝钗的心……实则又岂是单单寒了宝钗的心?想起昨日屈辱,薛姨妈便臊得脸面通红。而一切的一切,都是拜薛蟠所赐!
薛姨妈自知不好再央宝钗做的更多,因是只能驻足叹息,目送宝钗领着莺儿远去。
却说宝姐姐往贾母院儿而去,到得内中才知薛小妹被一众姑娘邀着,这会子正在大观园中游逛。宝钗便陪坐须臾,这才起身去寻。
一路进得大观园里,遥遥便听得怡红院里满是欢声笑语。
宝钗领着莺儿循声而去,入得怡红院里,就见一众姑娘正围着宝琴顽笑。
翠缕道了声‘宝姑娘来了’,于是众人纷纷看过来。
宝琴回眸,旋即便是一笑:“姐姐来了。”
宝钗笑着颔首,仔细观量,便见宝琴穿了身白绸桃红镶边交领中衣,外罩米黄撒花披肩,下身是一条油绿百褶裙。这也就罢了,偏生头上还插了金嵌宝四季花钿儿。
那花钿儿上五红四绿九枚指甲大的宝石分外惹眼,宝钗禁不住纳罕道:“哪儿来的花钿儿?”
宝琴就笑道:“一早儿老太太见我花钿儿折了,就寻了一件儿给我。”
湘云就故作吃味道:“这花钿儿我知道,可是姑祖母压箱底儿的宝贝,这般疼林妹妹也不见给了她,偏给了伱,可见老太太是真疼你。”
黛玉乜斜一眼,笑道:“我可不敢与琴妹妹比……只怕啊,就只能比得过云丫头了。”
湘云顿时哼哼一声。
宝钗就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也想不到她这会子来了,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她。”
湘云又与宝琴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众人一并笑将起来,宝钗也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说来,可曾序过庚齿了?”
湘云顿时明媚笑道道:“序过了,琴妹妹是腊月的,比我小了半月,只比四丫头大。”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姑娘们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一应人等都应了,宝钗心下虽明知贾母心思,这会子也不免吃味,便笑着轻推宝琴,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说着咯咯咯笑着看向黛玉。
黛玉也笑,扯了宝琴搂在怀里,意有所指道:“我见了这个妹妹就好似亲妹妹一般,可比某个丫头强百倍。”又看向宝琴道:“妹妹不妨搬来我的潇湘馆可好?”
琥珀就道:“不好不好,老太太还稀罕着呢,可舍不得放了琴姑娘去园子里。”
众人又是一通笑,探春便过来道:“方才一打岔,倒是让琴妹妹缓了好一会子。”
宝钗笑问:“这是怎么话儿说?”
迎春就道:“还能如何?几个丫头各自出了闺词留韵,为难琴妹妹呢。”
宝琴展颜明媚道:“这有何难?缓了一缓,我如今倒是有主意了。”
当下丫鬟送来笔墨,众人散落围观,便见薛小妹洒然落座,提笔落墨。
宝钗凑近观量,却是以卷帘待燕、对镜簪花、翦灯听雨、倚阑垂钓四题,各留韵留、奁、焦、光,做下四首闺阁词阙来。
宝钗自问,这般刁钻的题目,只怕她也好抛费好一会子光景方能应对了。
却见薛宝琴提笔书就,半点也不曾停歇,因是写下四张纸笺来。
湘云最爱闹腾,待其写过,便抽在手中诵读。
须臾,一阙写过,名为卷帘待燕,湘云便诵道:“东风影里罢梳头,窗外呢喃听不休。藻井待棲双玉剪,筠帘初上小银钩。疑将软语商量定,似有柔情宛转留。衔得新泥重补葺,余香犹记旧妆楼。”
诵罢,众女纷纷颔首称赞。
待须臾,又一阙诵读开来:“初晴小雨柳纤纤,晓起临妆暖气添。欲效远山眉淡扫,喜簪嫩蕊手轻拈。鸦鬟翠腻云三绕,鸾镜光涵月一奁。甲煎浓薰频顾影,为留香久自垂帘。”
黛玉听罢,真心赞道:“这个妹妹好才情。”
探春实话实说道:“真论起来,只怕与林姐姐、宝姐姐也不差呢。”
薛小妹也不推却,笑着继续落墨。
第三阙出来,湘云诵道:“罗衣初换旧轻绡,一瓣心香手自烧。不解离愁栽豆蔻,为听骤雨种芭蕉。银钩字细书清楚,红烛风微影动摇。赋到秋声人意懒,已涼天气乍长宵。”
湘云向来都是‘真名士自风流’,疯起来能爬树,雅起来焚香、抚琴、作诗,样样都能来。这会子也被薛小妹的才情动容,丢了纸笺揽住宝琴道:“好妹妹,我这怡红院空旷得很,不若我去求了老太太,你就搬来吧。”
宝琴笑道:“云姐姐先去与老太太说过再说。”
琥珀也不急着回话儿,只在一旁用心记忆,又催促道:“琴姑娘还剩下一阙呢。”
“这就来。”
说着,宝琴又将第四阙写就。
湘云又抄起来诵读:“手倦停针夏日长,绿阴深护小横塘。参差荇藻朱鱼隐,曲折阑干翠盖张。倒映靓妆花妒色,慢沉香饵水摇光。借他短钓消炎暑,受用临池六月涼。”
四阙闺阁词书就,便见宝琴歪头朝着众人笑将起来。那笑容里有些小得意,落在众人眼中不但不讨嫌,偏生还极为讨喜。因是黛玉与湘云一人扯了宝琴一只手,直说恨不得劈开来,一人一半带了回去。
怡红院里笑闹声阵阵,独宝钗面上笑着却不发一言。她心下暗惊不已,不想这个堂妹品格竟这般出彩!
容貌胜过她三分,才情只怕也要胜三分!亏得年岁还小,不然有宝琴做比,谁人还会记得她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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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晌时,宝琴陪着贾母说过好一会子话儿,便又来大观园中游逛。先行到得怡红院,两只仙鹤见得宝琴,远远便迎了上来,随即一众鸟雀、绿头鸭、花鸂鹇、彩鸳鸯也围了过来。
宝琴笑着一抖衣袖,将方才藏的碧梗米粒自帕子里抖落出来,顿时引得一众水禽疯抢。
宝琴咯咯咯笑着:“都有都有,慢些吃。诶?你们两只仙鹤就莫要抢了,自行去寻鱼儿不更好?”
两只仙鹤听了,叫过几声,便扭身而去。
宝琴提了裙裾起身,正要离去,抬眼便见湘云正倚门纳罕观量。
“云姐姐?”
湘云眼睛瞪圆,赞道:“琴妹妹竟还有这般本事?”说着快步行来,扯着宝琴上下观量:“这怡红院里两只仙鹤最是欺软怕硬,我刚来时每日都追着啄我。后来我舍了鱼儿投喂,这才逐渐养熟了。啧啧,琴妹妹又是怎地收服的?”
宝琴道:“我也不知……许是与它讲了道理,就说通了?”
“哈?”湘云犹疑不已,撇开宝琴追了仙鹤几步,嚷道:“鹤儿鹤儿,去捉了鱼儿给我可好?”
两只仙鹤理也不理湘云,迈着大长腿相携而去。
“什么嘛,根本就没用。”
湘云又返身回来,扯了宝琴就走。
“云姐姐?”
“走走,潇湘馆有鹦鹉,还有一窝大燕子,且看看你的本事。”
两个姑娘牵了手,一道儿往潇湘馆而去。这会子黛玉方才午睡过,正在书房里教着鹦鹉学舌。
紫鹃引了湘云、宝琴进来,黛玉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湘云献宝道:“林妹妹可知,琴妹妹可是有大本事在身呢。不信你看——”扭头看向宝琴,宝琴笑笑,冲着那绿头鹦鹉招招手:“好漂亮的鹦鹉,来。”
那鹦鹉‘嘎’的一声,扑腾着翅膀转眼便落在了宝琴手中。宝琴探手抚其头,那鹦鹉竟无比享用地闭了眼。
黛玉惊奇不已,紫鹃更是讶然道:“这鹦鹉只与我们姑娘亲近,素日里谁靠得近了都会张牙舞爪。也是稀奇,怎地这般亲近琴姑娘?”
湘云得意道:“这算什么,怡红院里两只仙鹤都极听琴妹妹的话呢。”
此时雪雁自外头追进来,听得这般玄奇,禁不住道:“许是仙鹤、鹦鹉都通人性,不知换了旁的,琴姑娘还灵不灵?正好大奶奶那稻香村就养了不少鸡鸭鹅,不若咱们也让琴姑娘去试一试。”
黛玉便道:“多嘴,你当琴姑娘是卖艺的不成?”
雪雁顿时吐了吐舌头,宝琴却爽快道:“我也纳罕,从前只是猫儿、狗儿、鸟儿与我亲近,倒是不知鸡鸭鹅又怎么说。嘻,不若咱们一道儿去试试?”
湘云立时应声符合,又催着黛玉也来,于是三个姑娘出了潇湘馆,又往稻香村而去。
一行人经过藕香榭,恰此时惜春便在内中作画,听得动静也出来观量,而后也随在一旁去瞧热闹。
须臾到得稻香村,此时内中只留了丫鬟碧月看家,素云与李纨去了王府,贾兰这会子在隔壁跟着先生学实学。
一众姑娘、丫鬟叽叽喳喳说笑而来,引得碧月出来观量,问明缘由,心下也惊奇不已,忙引着宝琴到得鸡舍前。
碧月便指着一抱窝母鸡道:“琴姑娘来的正好,这老母鸡最是护蛋,每次取鸡蛋总会被它啄上几口,琴姑娘不妨与它好好儿说说?”
“好。”
宝琴应下,行到鸡窝左近蹲踞下来,与那老母鸡对视了半晌,随即道:“碧月姐姐,劳烦寻些谷子来。”
碧月答应了,自有小丫鬟送了谷子来。宝琴捧了一小捧,与那老母鸡道:“又没公鸡踩蛋,你孵了也是白孵,不如咱们换换,我用米换你的蛋可好?”
“咕咕咕——”
“那说定了,不许反悔。”
宝琴将谷子洒在母鸡身前,随即探手自母鸡身下取了鸡蛋来。一枚、两枚,转眼将四枚尽数掏了出来。
众人无不称奇,黛玉更是过来扯了宝琴,心中说不出的欢喜。黛玉本就是个怜花惜草的性儿,潇湘馆里有一窝大燕子,每日她都叮嘱了紫鹃、雪雁莫要放下纱帘,免得大燕子进不来再饿着小燕子。
眼见宝琴与鹦鹉、母鸡都这般亲近,便暗忖宝琴定然心地极柔软,不然也不会惹得鸟兽亲近。
湘云也来搂着宝琴道:“小娘子好手段,我都想抢回去做个压寨夫人了。”
正说着话,忽而便自稻香村前奔过去一猫一狗,宝琴搭眼瞥见,便笑问:“听说凤嫂子养了狗儿,莫非便是那只?”
原本的吵嚷霎时间安静下来,碧月瞥了眼,低声说道:“那猫、狗原本都是东府秦大奶奶所养。后来秦大奶奶发丧,东府又……正赶上修园子,那猫儿、狗儿就蹿到这边厢来。
如今是我家奶奶养着,每日给些剩菜剩饭,余下光景都任凭它们两个四下打闹。”
宝琴新来,还不知宁国府之事,只是懵懂点头。湘云便转而打趣道:“琴妹妹,听闻你哥哥今儿去了梅翰林家,说不得就要好事将近了呢。”
宝琴明媚皓齿一笑:“这却不好说了,不过云姐姐倒是一早儿就小聘了。”
湘云顿时张牙舞爪过来:“好啊,才说你一句就来打趣我,看我不给你个好儿!”
未时过,众人各自散去,宝琴走时遥遥听得猫叫,便循声找了过去。一路过石洞、盘道,过得凸碧山庄,却在东角门左近的长廊曲洞处瞥见一只胖猫懒洋洋地蹲踞在房檐上。
宝琴仔细观量,却见那猫儿头顶一块与尾巴都是墨黑的,她也不曾读过相猫经,只觉这猫儿生得好生别致,因是便连连招手:“你是谁家的猫儿?可瞧见打闹的一猫一狗?”
拖枪挂印懒洋洋躬起腰身,定睛观量宝琴几眼,喵喵两声,纵身便直奔宝琴怀中而来。
“诶唷。”宝琴一个趔趄,赶忙将胖猫抱住,顿时笑个不停:“你这猫儿厚脸皮,怎么上来就要人抱?”
猫儿甩了甩漆黑的尾巴,没吭声。宝琴便宠溺地为其抓着头顶,猫儿立马发出舒服点呼噜声。
偏在此时,有呼唤声自围墙另一边传来,听声音是两个女子。
“大将军,跑哪儿去了?”
“大将军快回来,今儿有鱼哟。”
宝琴这才明悟,盯着胖猫道:“原来你叫大将军……这名儿好生古怪,也不知什么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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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前,李惟俭早早回返家中。
傅秋芳还不曾归来,只红玉在家中处置庶务。李惟俭在书房略略休憩片刻,便有仆役来报:“老爷,薛蝌求见。”
李惟俭撇下书册道:“此人与我有旧,径直带来书房见我。”
仆役应声而去,片刻后引着一少年入得内中。那薛蝌一别经年,身形又长了不少,瞥得李惟俭,薛蝌赶忙躬身长揖:“在下薛蝌见过李伯爷。”
李惟俭颔首笑道:“一别经年,文斗风采更胜往昔,莫要客套了,坐吧。”
薛蝌听得此言,顿时心下大喜!
当日广州情形,于薛蝌而言自是天大的麻烦,可他也知晓,于人家李伯爷而言不过是随手而为的小事罢了。
来时薛蝌甚至想着人家李惟俭早已将那事儿忘了,此番接见,许是看在薛家的脸面上。
如今径直喊出其表字,可见李伯爷不曾忘了他,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薛蝌赶忙笑着拱手:“不想伯爷还记得在下,当日错非伯爷出手,在下说不得还要在广州盘桓多日。”
李惟俭摆摆手,示意其落座:“些许小事,文斗不用一直记挂着。你此来京师,可是有旁的事儿?”
薛蝌挨着半边屁股落座,闻言又欠身道:“回伯爷,在下此番来京师,盖因母亲身子不大好,生怕耽搁了小妹婚事。”
“哦?”
“伯爷不知,我父早年行走天下,曾解囊助一举人赶考,不意那举人当科高中二甲第三名。其人感念父亲恩德,加之家中新得了小妹,便与家父说定了娃娃亲。如今小妹眼看除服,母亲担心自己拖累了小妹婚事,这才……”
“原来如此。”
“此为其一。”
李惟俭乐了:“这般说来还有其二?”
那薛蝌肃容道:“在下此番愿拜在伯爷门下,愿附伯爷尾翼。”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眼前的薛蝌年岁虽不大,却为人沉稳,知进退,看其神色便知是心知极坚之辈。如今李惟俭各处应声铺展开来,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连那丁家兄弟都各自管了差事,这薛蝌不知能为如何,不过只消稍加培养,只怕起码就是另一个贾芸啊。
笑过,李惟俭明知故问道:“这却奇了,京师中高门大户无算,文斗为何偏偏要投在我门下?”
薛蝌便道:“伯爷创办水泥务,惠及江南百姓。尤其昆山父老,无不感念伯爷恩德;再者,伯爷造物之能无人出其右,在下自幼随着父亲行商,各地风貌都略知一二。若得伯爷所用,想来定有一二长处为伯爷看中。”
“好。”李惟俭连连颔首道:“文斗既这般说了,我也不打官腔。你先处置家中事务,待处置过来再来我府上,我打算先将文斗安置在武备院,待锻炼一二年,看情形再行安置。”
薛蝌赶忙应下。他心下自知,李惟俭既然这般说了,虽不曾提及什么差事,可料想好歹有个官身。便是不入流的杂品官,待悉心尽力一二载,总有谋求升迁之机。
因是又长揖到底,感念道:“伯爷恩德如同再造,往后伯爷有事儿尽管吩咐,在下若有推诿,尽管让雷——”
“诶?”李惟俭笑道:“我信文斗,又何必赌咒发誓?”
薛蝌重新落座,李惟俭又问起江南情形,薛蝌事无巨细,一一作答。
江南本就是繁华之地,因着水泥务,水患少了许多,各处织场星罗棋布,自松江一路绵延到苏州,为赶海贸之期,常有织场挑了煤油灯日夜赶工,去岁苏州月余光景不见星辰,一时间引为奇谈。
因着锅驼机之故,省去了不少人工,各色织造物比照往年便宜了两成还多。饶是如此,那帮子士绅一边厢埋怨不休,一边厢加紧自京师订购锅驼机,织场一个接一个地开将起来。
说过好的,那薛蝌又道:“只是如今织户怨言颇多。因着锅驼机之故,如今各处织场只要好手,那手艺差的便没了生计。听闻三月里松江闹了一场,其后被官府弹压下来。在下担心,长此以往会引得江南生变。”
李惟俭笑着颔首,心下暗忖,这才哪儿到哪儿?再者如今步入工业时代,小民作乱又如何敌得过火器化的大顺官军?
正好关外地广人稀,大不了往后推动各地百姓闯关东就是了。若往后关东也住不下,岂不正好往南拓土?
李惟俭心下满意,转而说道:“你妹妹与梅翰林之子的婚事,可要我送帖子打个招呼?”
薛蝌忙道:“此事在下处置就好,不劳伯爷出手。”
薛蝌心下暗忖,若李惟俭出面,这婚事只怕就要成了,到时候又如何将小妹送进竟陵伯府?
李惟俭也不曾多想,又与其略略说过几句话,随即端茶送客。
出得竟陵伯府,薛蝌暗自寻思。今儿头晌造访梅家,那梅家颇为客气,却绝口不提婚约之事。他初来乍到,不好当场与其撕破脸。待过后再去一样,若梅家果然反悔,正好借此将这事儿闹大。
一则落了梅家脸面,算是为二房争口气;二则妹妹名声有损,正好顺势送入竟陵伯府。
拿定心思,自觉并无疏漏之处,回神便见一魁梧武官自角门进得荣国府。薛蝌心下纳罕,进门时问那门子余六:“六哥,方才那人瞧着眼生,可是贾家子弟?”
余六撇嘴道:“此人姓孙,与大老爷有旧,此番又来寻大老爷。啧啧,只怕这回又要失望而归啊。”
薛蝌待要追问,余六却闭口不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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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送走薛蝌,李惟俭再无旁的杂事,干脆起身回返内宅。到得正房里,却见只有红玉打发着丫鬟、婆子拾掇着院子。
因是便问:“晴雯、香菱呢?”
红玉就道:“今儿一早没看好,大将军便跑了出去。原想着晌午总会回来,不料到如今也不见踪影。晴雯、香菱、琇莹急了,带了丫鬟正满园子找呢。”
李惟俭蹙眉道:“春日里不是方才给大将军寻了个母猫吗?”
红玉乐不可支道:“还说呢,刚开始两个猫儿还极亲近,夜里大将军也不乱叫了。可不知怎地,待一入夏,那大将军就发了性子,有事儿没事儿寻了那猫儿就打。那猫儿吃受不住,前几日就跑丢了。”
李惟俭乐道:“这大将军不当人子啊。”
寻思左右无事,李惟俭便离了西路园,朝会芳园寻去。自登仙阁左近角门入内,转过悦椿楼,遥遥便见晴雯等正在凝曦轩左近叫着‘大将军’。
待李惟俭到得近前,忽而就听墙后有清脆女声道:“你们要寻的大将军,可是头顶、尾巴都是墨黑的?”
香菱最喜大将军,闻言赶忙应声:“正是,还道是跑丢了,原是去了隔壁。劳烦这位姑娘将猫儿送了来。”
那女声便道:“这肥猫不走,不若姐姐来接?”
香菱时常去大观园里寻黛玉,闻言便应承道:“好,那劳烦姑娘稍待。”
笑着与李惟俭颔首,香菱提了裙裾,过得木桥,与守门的婆子言语一声,随即进得大观园里。
过得半晌,香菱抱着大将军回返,眼见李惟俭正与晴雯观量水中游鱼,香菱便道:“四爷猜猜我方才瞧见了谁?”
李惟俭略略思忖,便道:“莫非是宝琴姑娘?”
香菱讶然:“四爷怎知?”
“呵,那声音不曾听过,近来又只薛家二房姑娘来了园子,除了她还能有谁?”
香菱便笑道:“方才见了宝琴姑娘,我才知什么叫绝色。老天,也不知汇聚了多少精华灵秀方才生出这般的姑娘来。”
绝色?薛宝琴?
李惟俭眨眨眼,想起剧中宝琴模样,只觉荒唐。忽而又想起,此间可不是剧中啊!
宝钗与剧中有七分相像,黛玉却只有三分相类。余下的二姑娘、探春、惜春等,无不与剧中相去甚远。
这般想来……嘶,莫非那薛小妹果然是绝色不成?
常言道‘饱暖思淫欲’,李惟俭一路顺风顺水,如今事业慢慢铺展,一切都朝着他所希冀的情形发展。且如今这般年岁就已是二等伯,实在宜缓不宜急。
因是自打从青海回返,他便不免有些纵情声色。傅秋芳许是瞧着其身量莫说是十六,怕是二十也有了,这才不曾出言相劝。
甫一听闻那薛小妹是人间绝色,又品貌上佳,李惟俭不免动了心思。
虽如此,他心下却不急切,只瞧着香菱道:“难得有姑娘入了你的眼,既如此,往后不妨与琴姑娘多往来着。”
香菱便颔首道:“不用四爷说,我也要去寻琴姑娘呢。”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转过天来,香菱果然去了大观园里。先去寻了黛玉,黛玉极喜香菱这个弟子,言谈间便笑道:“如今可不好说我擅诗词了,新来的琴妹妹作起诗词好似信手拈来,又浑然天成。”
香菱哪里肯信:“师父可莫要哄我。”
“哪个哄你了?不信你瞧这四首。”
黛玉当即将昨日薛宝琴所作推给香菱瞧,香菱看罢只觉唇齿留香,字里行间的才情让其艳羡不已。
黛玉瞧其情形,就笑道:“你才学了多咱?有才情在,过上三两年,说不得连我都比不过你呢。”
香菱就笑道:“这话儿却是哄人了。我可是有自知之明,再如何,又怎能与师父比?”
黛玉俏皮道:“岂不闻青出于蓝胜于蓝?”
顽笑一阵,香菱又见识了宝琴‘招蜂引蝶’‘控鹤伏虎’之能,顿时惊奇不已。待下晌回返竟陵伯府,恰逢李惟俭回返,便叽叽喳喳围着李惟俭好一通念叨。
“四爷,琴姑娘才情连林姑娘都佩服呢。”
“嗯。”
“四爷,琴姑娘还有奇技,不拘是猫儿、狗儿,但凡飞禽走兽,招手既来,且好似能听懂琴姑娘说话一般。真真儿是玄奇!”
“嗯嗯。”
香菱观量李惟俭神色,见其只是盯着书册,便笑道:“也是奇了,这般奇女子,四爷竟不想着去瞧一瞧?”
李惟俭丢下半晌不曾翻动的书册道:“你才古怪,哪儿有鼓动老爷我去瞧旁的闺阁女子的?”
香菱便道:“姨娘就说过,四爷这般男儿,早晚会引得姑娘们蜂拥而至。与其让那不知根底的来了家中,我瞧着倒不如寻些知根知底的来,也免得来日家中鸡飞狗跳。”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逮着香菱好一番抚弄,心下却愈发好奇,那薛宝琴果然是天仙不成?
往后几日,起初还只是香菱每日家在李惟俭耳边念叨,其后又多了个晴雯,只见过那宝琴一回,回来便赞叹不已。
饶是以李惟俭的心性,这会子也按捺不住好奇,听晴雯方才说完,起身负手往外便走。
晴雯眨眨眼,赶忙追问:“四爷这是去哪儿?”
李惟俭头也不回道:“见天在我耳边念叨,我倒要去瞧瞧,那宝琴还真是天仙不成?”
眼见其信步而去,晴雯与香菱尽皆无言。好半晌,香菱就笑道:“你瞧着吧,四爷回头儿一准也念念不忘。”
却说李惟俭一路自角门进得大观园里,负手转过玉皇庙,眼见到得沁芳亭前,遥遥便见一女子衣袂飘飘,挥舞衣袖,于是每一次挥舞便会洒下一片银铃般的笑声来。
那女子上身穿着银红菊花纹样镶领粉色断面交领长袄,下身是一袭朱红长裙,身形曼妙,看得李惟俭不由得放慢脚步。
他暗暗思忖,这是宝琴,亦或者是那十二个小戏子中的一个?
缓步靠近,这才瞧分明,随着女子挥舞衣袖,那溪中鱼儿便成群结队的一时往南,又一时往北。
行走间踢到石子,发出轻微响动,那女子猛然回首,入得李惟俭眼中,便见‘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好一个绝色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美得超凡脱俗,直把李惟俭看得一怔,随即便有一言涌上心头:我为檐上三寸雪……你是人间惊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