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章相公来了。{”
杨戬小碎步的跑到赵煦身边,低头哈腰的向皇帝禀报。
赵煦瞥了他一眼,就见杨戬脸上堆满了殷勤。就像做错了事,想要得到原谅一样的殷勤。看得出他心中正忐忑不安,惶惶恐恐。
“速请相公进来。”赵煦冷着脸吩咐道,不再多看杨戬一眼。
赵煦不给杨戬半点好脸色看。更想做的是叫人进来把这个胆大包天、吃里扒外的家奴拉出去一片片的给碎剐了。
真是狗胆包天,赵煦面上不显,暗里早是恨得牙根发痒。
让这狗才出去给宰相赐物,竟然还敢当着无数宾客的面,泄露宫中内情。不管放在何时,这都是不脱绞斩二刑的重罪。
宰相干涉禁中人事,无论谁坐在御座上,都不可能忍得下来。这是能要人命的。哪个皇帝会不担心自己今天早上吃的油饼里面莫名的多了一种不那么利于养生的调味料?
就算不至于下毒,但看见自家养的看门狗只向外人摇尾巴,又有哪个主人能忍着不把它杀了来吃肉。
但杨戬是太后的亲信,太后刚刚重病,就处置她宫中人,太后苏醒看在眼里,心中定然大怒。而太后身边的其他近侍,也必然会兔死狐悲,然后明里煽动、暗里蛊惑,让太后产生废掉自己的念头。
只要太后一句话,那些贼子们,就能把废立天子的典礼先办起来。到时候有多少忠臣能站在自己这边,赵煦是一点把握的都没有。
在太后支持下,几名贼子把持朝纲几近十年,但凡不顺从他们的正臣,无一例外都被赶出了朝堂,留下来的尽是些仰仗其鼻息的卑劣小人。
已经靠身体占据了优势,赵煦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惹起太后的愤怒,使其不顾一切。所以他把一切都做得跟太后身体还健康时一样,就算那些乱臣贼子们想尽办法想惹怒自己,好拿到飞去自己的借口
毕竟自己是先皇唯一的儿子,有自己祖父——英宗皇帝——那个‘孝子贤孙’在前,太后等闲也不敢废掉自己,然后在宗室中另找一人来做皇帝。
幸好太后先病倒,幸好自己还年轻,且忍一忍,就能将朝堂一举澄清。即使杨戬这样吃里扒外的狗才,赵煦也能忍他一阵。
章惇进来了。
赵煦还在寝殿内,就听见了外间传来的脚步声。
太后宫中,无论内侍还是宫女,都是轻手轻脚的走路,除了赵煦之外,还没有哪个人能放开来,肆无忌惮的踩出重重的足音。
“相公来了。”
赵煦回头的时候脸上带着欣喜,甚至起立相迎。
“臣章惇拜见陛下。”
章惇毫无异色,照常对赵煦行礼。
他心知肚明,如果宫中的兵马都听皇帝的话,这位小皇帝,怕是不会对他和颜悦色。
幸而宫里面有王中正。
尽管王中正现在并不在寝殿外,他不可能整日整夜的不睡觉,年纪老大,也撑不住如此差遣。如今是王中正在宫中收的养子,与童贯一起,镇守在太后的寝宫外。
可有这么一个倾向明显的大貂珰在,章惇夜里睡觉都能放心不少。
“相公快快平身。”赵煦连忙让章惇起来,“方才太后醒了,要见几位相公,朕就立刻遣人去请,太后喝了药后等了相公好一阵了,后来才撑不住又睡下去了。”
赵煦极是殷勤,半点也没提到宰辅们跳过皇帝所发布的禁令。
章惇依言起身,目光肆无忌惮的在小皇帝的脸上探寻着,竟然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勉强。
两府这么做,不仅仅是侵犯了人主之权,甚至让皇帝连普通人都不如。就是官府,也不会下令入夜后就将百姓家的房门都锁起来,严禁出入。即使在宵禁森严的唐时,官府的宵禁也只是封锁里坊的外门,里坊之中还是允许串个门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宰辅们把皇帝封锁在皇城之中,就是明明白白的隔绝中外。
方才赵煦派去通知各位宰辅的内侍,没有一个能够出城,都被皇城守将给抓捕起来了。
赵煦也该得到了消息,却能忍着不问,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城府已经很出色了。
想到这里,章惇对付赵煦的心思就越发的迫切起来。
一个城府还算不错的少年人,就让他这位久经宦海、饱读诗书、才干卓越的宰相都要提心吊胆,这样合理吗?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即使是宰相门第,也富贵不过的三代。但天家却能一代代的坐在御榻之上,将无穷无尽的富贵传承下去。
与韩冈交流多了,看多了各种各样的翻译书籍,章惇就越来越觉得这样的世界太不合理。
将国家治理好的,是从亿万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英杰,而匆匆收获最多的却是才识不过中庸的皇帝。
做臣子的即使能够爬到宰相的位置上,也还要对皇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明明对皇帝有着天大的恩德,却还得担心皇帝哪一天突然不满意了,就将自己赶下台去。
还是韩冈的想法好,不合理的制度,就要改正过来,如今正要有着最好的时机,如果抓稳了,下半辈子,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了。
章惇心中尽是转着悖逆无方的念头,向前走近太后的床榻。
赵煦就在太后床榻旁不远,他与章惇的身高差了近一尺,当章惇走近了,赵煦立刻就感到一阵压迫感。
身边多是身高相近的侍从,几乎没有超过五尺五寸的,身材上的差距所带来的压迫感让赵煦很不适应,不由得就退后了一步。虽然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又多走了两步,看起来是自己主动走开,但因羞恼而涨红的脸,早已经泄露了真相。
章惇老于世故,早就看透了,只意味深长的一瞥,又专注到太后的脸色上。
经过了一日一夜,太后现在的脸色,比刚刚发病时那种灰败若死的情况,要强了很多,连呼吸都平稳了不少,这让章惇也放心了许多。
“幸得祖宗庇佑,太后终于好转了。”赵煦收拾了心情,在旁动情的说道,“朕闻大相国寺最为灵验,这几日还请相公们去大相国寺为太后祈福。”
章惇缓缓的转过身,盯着赵煦,“陛下或许不知,依故事,非是危在旦夕,宰臣不会去大相国寺祈福。太后的病情还不至于如此,贸然前往,恐怕京中人心不安。”
说话间,章惇的眼神如同钉子一样钉在赵煦的脸上,小皇帝越发的不自在起来,偏过头,看着安睡中的太后,“相公勿怪,朕年幼识浅,没有考虑到这么多。”
“陛下孝心至诚,岂可怪罪?”章惇道,“陛下且放宽心,臣闻韩冈所言,太后历来注重养生,近日虽病,但根基未损,不日便可痊愈。”
章惇这话说得就重了,赵煦脸色骤然一变,已经结了痂的旧日伤疤又被血淋淋的挑开。
太后注重养生,根基未损,那谁根基有损?
还不是胎里便元气不足,又早早的近了女色,伤了肾水,以至于动摇根本的赵煦!
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赵煦紧紧攥着拳头,开心的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既然是韩相公所说,那就不用担心了。”
章惇的性子骄傲,根本就瞧不起这个小皇帝,甚至连敷衍的功夫都不想多做。
他深夜入宫,一个人与太后和天子接触,虽然不虞韩冈那边多生疑心,但章惇也清楚,这嫌疑一定要避开。
在所有避嫌疑的方法中,最有效的就是把事情做绝了,在殿上的这番话传出去,自也不用担心自己与韩冈、苏颂的关系为人所间。
探视过太后,章惇转向寝宫中的太医们。
雷简连着两夜值守,安素之同样也在,除了两人之外,还有七八名最顶尖的太医,组成了一个专门小组,专一为太后诊治。
雷简战战兢兢的来到章惇的身前,偷眼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向他禀报详情。
韩冈昨夜为太后的病症下了定论,是劳累过度所引起。但他们真正开方施针,却不能按照疲劳过度来治,可说话时,却都要尽力的避开对太后病情的判断。
天子对此没有多追问,早间太妃还想穷追猛打一番,却被天子给喝止了。
最初的一份医案说是送到了太医局中,其实还在中书门下压着,而且也早就传遍了京师,不论现在的医案如何改,先入为主的,都会被说成是受到了皇帝指使,要把太后的病情往重里说。
以皇帝在天下士民心目中的形象,他辩解一万句都抵不上韩冈一句。
尚幸天子也清醒的了解这一点,对具体的医治手段根本就不加多问。尽管开具的药方完全与疲劳过度搭不上关系,可竟是没有人多问上一句半句。
昨夜守在这里,今天白天也守在这里,现在还守在这里,说起来是孝顺,可深悉内情的太医们,却个个看得心中发冷,君臣相疑竟然一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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