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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帘?
脑海中,这两个字,一跳了出来,便引起了慈禧本能的、强烈的抵触、厌恶,乃至恐惧——
撤帘之后……我做什么?
我才三十出头,整整后半辈子呢!
她的脑海中,隐约出现了几个孤寂、迟缓、佝偻的身影,那是宣宗遗下的妃嫔,现住在慈宁宫里的,长日漫漫,她们唯一能够拿来打发时光的事情,就是做一点针黹、抹一把牙牌……
不,不,慈禧在心里大声说道:我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同时,她也颇为意外——
本以为,“东边儿”和他两个,必然是穿的同一条裤子,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尽然啊!
思绪起伏,心潮跌宕。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颤声说道:“姊姊的意思,‘承继穆宗毅皇帝时代之格局’,请皇太后继续垂帘听政,直至丽妞儿年满十八岁,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根本是……拿这个……忽悠咱们来的?”
慈安有些奇怪的看了慈禧一眼:这个妹妹,见微知著,最是聪明不过,怎么,自己说了这么一大篇儿,你还问什么“他的本意”如何如何?
“不好这么说的,”慈安温言说道,“实话实说,他的本意是什么,我也……说不好,我想,这上头,咱们也不必去胡乱揣测……现在的情形是,事情明摆在那儿,新皇帝即位之后,‘承继穆宗毅皇帝时代之格局’,不合适了。”
顿了一顿,“如果咱们一定要装傻,就着他的话头,顺着杆儿……呃,这个,不肯挪窝儿,那么,这个‘垂帘听政’,一定会……‘垂’出毛病来,‘听’出毛病来!而且,不出毛病则已,一出,必定是大毛病!到时候,再‘撤帘’,可就……难看了!”
慈禧心中一震。
“真整出来了毛病,”慈安微微苦笑,“你也别再想着,还能够拿……当初应付吕氏那个事儿的手段,来对待他,那是——”
说到这儿,慈安微微的、坚决的摇了摇头,“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
这——
唉!慈禧沮丧的承认:确实是不可能的了!
“新帝登基,就算依旧‘承继穆宗毅皇帝时代之格局’,”慈安说道,“咱们坐在那道帘子后边儿,不也是……唉,说的难听些,那个……牵线木偶吗?那……能有什么味道呢?我和丽妹妹……也罢了,你那个脾性,忍得了吗?日子一长,非整出事儿来不可的!”
“牵线木偶”四个字,大大刺激了慈禧,她秀眉一扬,“姊姊,你是说,他竟然敢?……”
慈安凝视着慈禧,缓缓的摇了摇头:“他敢不敢的,我不晓得……我说过了——他的本意是什么,咱们……不必揣测。”
顿了一顿,“我是说……唉,我嘴笨,不晓得怎么才能够把意思说明白?嗯,这么说吧,有时候,两个人,彼此的距离,离得略略远些,客客气气,相安无事,这个,你好我好!可是,彼此的距离,如果靠的太近了,磕来碰去,日子稍长,就……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就……要出事儿的!”
慈禧大为惊异:这些个道理,这个笨笨的姊姊,是怎么想出来的?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这些,真的都是她“自己个儿的意思”吗?
她垂下头,默默思衬。
“他这个人,”慈安平静的说道,“我觉得,尤其是这样一个人——你不去逼他,他对你,比谁都好;可是,你如果逼他,他倒转过来,咬……”
说到这儿,自觉“咬你一口”这种话,实在不宜出口,将“你一口”三字,生生的咽了回去,不过,后边儿的话,还是说了出来:“……却是比哪一个,都要狠上几分的。”
慈禧心头,微微一震:他……真是这么个秉性吗?我倒是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突然,她心念一动: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是从吕氏那件事儿开始变坏了的呢?
彼时,他被吕氏迷得昏头转向,自己软硬兼施,终于迫使他自个儿动手,将那个女人远远儿的赶出了北京,一路赶到了香港去——这,算是“逼”吧?
自己将他黜出了弘德殿,尤觉不足,一直折腾到他匍匐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忏悔哀求,自己才舒心畅意,才觉得,终于把他给收服了——这,更加是“逼”吧?
吕氏是他心爱的女人,自己“驱其所爱”;台面上,他没有任何失职的地方,自己却对之反复折辱——
他,能够不心生怨言么?
他,能够不……恨自己么?
慈禧背脊发凉,冷汗都出来了!
慈安还不晓得,慈禧的思绪,已经回到了几年前,自顾自的说道:“还有,我晓得,丽妞儿做嗣皇帝,你大约是不大乐意的……”
慈禧一惊,从纷繁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姊姊说哪里话?丽妞儿做嗣皇帝,挺好的事情啊,我怎么会不乐意呢?”
“唉,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慈安秀眉微蹙,“咱们姐儿俩之间,就不必——”
顿了一顿,“你不乐意丽妞儿做嗣皇帝,这是……人之常情,换了我是你,大约也差不多,哎,一点儿都不奇怪的!”
又顿一顿,“一来,你同丽妹妹两个,心里头,毕竟还有个疙瘩;二来,平素,丽妞儿和你,你们娘儿两个,彼此也不是那么亲切……”
“姊姊,我不……”
“哎,你先听我把话说全了。”
慈禧不吭声了。
“我承认,”慈安叹了口气,“丽妹妹和我走的近些,丽妞儿和我也亲些,可是,她们娘儿俩,是什么脾性,你是知根知底的,你仔细的想一想——心平气和的想,丽妞儿做了嗣皇帝,丽妹妹进了皇太后,她们娘儿俩,难道……会对你不好?”
慈禧不说话。
“先不说她们娘儿俩的脾性了——都是极温和的性子,都是极软的心肠、极好的心眼儿!——先说说你怎么待承她们娘儿俩吧,哎,那,可真是没说的!”
顿了一顿,慈安继续说道,“你和她们娘儿俩,彼此来往,虽然少些,可是,你做了皇太后,第一件事,就是叫穆宗皇帝下旨,将丽妹妹从‘丽妃’,越过‘丽贵妃’,直接晋封‘丽皇贵妃’!这是少有的恩典!特出的很!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哪个不说,你心胸广、度量大?”
这个——
哎,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文宗升遐,穆宗继位,彼时的“丽妃”,以“侍奉皇考有年,诞育大公主”,越过“丽贵妃”,直接晋封“丽皇贵妃”——这个,确实是出于慈禧的提议。
说明一下,“丽贵太妃”只是一个俗称,目下,她的正式封号,还是“丽皇贵妃”。
“还有丽妞儿,”慈安继续说道,“说句实在话,她再怎么可人疼,到底不是正宫所出,按照规矩,本来只能封‘和硕公主’的,也是由你提议,晋封‘固伦公主’的。”
这也是事实。
丽贵太妃于慈禧,是有“夺宠”之恨的,慈禧内心,绝不喜欢这个女人,可是,正因为彼此有这一层“过节”——慈安谓之“你同丽妹妹两个,心里头,毕竟还有个疙瘩”——“垂帘”之后,慈禧才要“破格提拔”曾经的情敌和她的女儿,以此向天下臣民显示,圣母皇太后心胸广阔,包容四海。
反正,大家现在都是寡妇了,他他拉氏已经不可能再给自己制造任何的威胁了。
慈安和丽贵太妃母女感情虽好,但是,因为丽贵太妃和慈禧的“过节”,慈安绝不能主动开口,给予丽贵太妃母女“逾格之恩”。丽贵太妃母女的“超擢”,第一个要感谢的,还真不是母后皇太后,而是圣母皇太后。
“人心都是肉长的,”慈安说道,“何况丽妹妹、丽妞儿娘儿俩那样子的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可不是‘滴水之恩’那么简单!你说,丽妞儿登基之后,怎么可能对你不好呢?”
丽贵太妃母女,绝不会喜欢自己——就像自己不喜欢她们一样,这一层,慈禧是很肯定的,可是,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儿,慈安说的这些,是另一回事儿——她说的,似乎……还是有些道理的。
“依着我的看法,”慈安缓缓说道,“和丽妞儿做嗣皇帝比起来,从‘远支’那边儿,随便抱一个小娃娃过来,才真正不靠谱呢!”
“这……”
“那个吴可读上折说,”慈安说道,“只要从‘载’字辈中,择一年纪极少、尚在襁褓之中者,立为嗣皇帝,则嗣皇帝打小就在深宫之中,由皇太后亲自将养,嗯,这个……孺慕依依,膝下承欢,母子情深,将来,嗣皇帝视皇太后,自然就比自己的‘本生母’还要亲,怎么也不会闹出‘大礼议’的事情来的——”
顿了一顿,“可是,嘿,吴可读不晓得,咱们却是晓得的——所谓‘由皇太后亲自将养’,咱们姐儿俩,不过是挂个名儿罢了,真正带孩子的,依旧还是保姆、乳母!咱们……依旧是连抱一抱孩子的机会都没有!这么‘带’孩子,孩子又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长大了,怎么就敢说,他对皇太后,比对自己的本生母还要亲?”
“这……倒也是……”
“这个道理,”慈安的眸子,亮晶晶的,“我之前还不是太明白,今儿个见到了小官儿,才算彻底明白了!唉,像你和小官儿这样子,才叫……真正的带孩子!孩子长大了,才能真正跟你一条心!”
小官儿……你说起“小官儿”,眼神儿都有些不对了,我……唉,真是要小心啊!
“可是,在宫里边儿,”慈安继续说道,“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像你养小官儿那样,带大嗣皇帝的。”
顿了顿,“抱过来的,果真是个天性淳厚的,还好说;万一,抱过来一个白眼儿狼,你说,可怎么处?”
这一番高论……嘿!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只是不晓得,这番高论,有多少是你自己的主意,有多少是别人的捉刀呢?
不过,慈禧虽然承认,慈安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嗣皇帝真的是一个出自远支的“小娃娃”,两宫皇太后真的继续“垂帘听政”,则慈禧自认,自己有法子控制住长大后的嗣皇帝,而所依恃者,却并不是什么“母子情深”、“孺慕依依”一类虚头巴脑的东西。
不过,这些东东,无法摆到台面上来,更无法跟慈安明说。
“还有颐和园……”
颐和园?
慈禧心头一跳:对了,颐和园,我怎么把颐和园给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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